文 | 清和 智本社社长
盲道,是一座城市文明的象征。
为人父母,我会经常告知小孩,不能阻挡盲道,避免给他人带来不便。不过,小孩却提出一个问题:为何从来没有看见过盲道上有盲人行走?
确实,我也只在电视上看过,现实中没有盲人行走盲道的印象。各大小城市的盲道长期处于闲置状态,感觉是一种公共资源的错配与浪费。
到底是盲道修建不善抑制了盲人的出行需求,还是盲人不再需求盲道?
本文以盲道为切入点讨论公共资源的配置问题。
本文逻辑
一、消失的盲人
二、资源的错配
三、价格的约束
【正文6000字,阅读时间15',感谢分享】
01
消失的盲人
先看盲道的劣质供给。
前不久,一位名叫“黑灯”的视障脱口秀演员,在一档喜剧节目中吐槽称,某些城市的不锈钢盲道雨后极其湿滑,“下完雨就像溜冰,路上瞎滑”。
这一吐槽引发不少共鸣与讨论,一些人表示曾在不锈钢盲道上摔倒。随后,深圳、杭州迅速拆除了不锈钢盲道。
这事让人再度关注盲道的问题。关于此类问题,我记得十年前媒体有过集中讨论,近些年偶有盲人或视障老人在盲道上摔伤的新闻,但未引发社会的关注。
如今,全国大小城市似乎都修建了盲道,但基本是盲人不敢走的盲道。有些盲道崎岖不平、坑坑洼洼,有些盲道上设有井盖,个别井盖还不翼而飞,有些盲道引人上树,有些引人撞柱,有些引人走上“绝路”(断头盲道)。盲道管理更是大问题,共享单车长期占用盲道,有些汽车停在盲道上,有些盲道年久失修、失去导盲功能。
有人做过测试,蒙上眼睛在盲道上行走5公里,有10次摔伤的机会,1次驾鹤的机会。对于盲人来说,盲道上行走简直是在探险,可以列入人类十大极限运动。
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,盲道是一种劣质供给。因此,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:劣质的供给抑制了盲人的出行需求。
不过,如果从需求的角度来看,我们的视野又会更加开阔。
在境外,即便盲道设置完善的城市,如我们的香港,如今也很少看到盲道上有盲人行走,至少跟几十年前相比更少。盲道闲置在全球城市中似乎是一种普遍现象。
盲道的需求是否在下降?
先看盲人数量。
据中国盲协的有关数据,截至2023年,中国视障人士数量为1731万人,占全国总人口的0.13%。中国是世界上视障人士数量最多的国家之一,占全球视障人士总数的20%左右。在1731万人视障人士中,盲人大约500万人,占比为28%左右。
值得注意的是,视障是一种老龄化疾病,随着人口老龄化加剧,视障人士数量将逐步增加。
其中,白内障是全球范围内导致视力丧失最主要的疾病,中国大部分盲人是因白内障所致。随着年龄增加,白内障发病率逐步上升,60岁+发病率为16%,70岁+为29%,80岁+为48%,90岁+达到90%。
可见,视障与白内障相关的医疗与照料需求随着老龄化的加剧而增加,但盲道上的盲人为何消失了?
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,尤其是白内障手术的普及,白内障患者得到治疗。我印象中,30年前,很多农村老人随着年纪增大患上白内障而逐渐失明,但如今这种现象比较少见。目前,中国90%以上的县级医院都具备独立实施白内障手术的能力,而且价格相对低廉。廉价的白内障患手术让很多老人得以复明,白内障患者的复明率大幅度上升。
数据显示,中国每年新生白内障约40万人,而白内障手术量上升速度远远超过患者新增速度,在2020年达到383万例,每百万人口手术率(CSR)超过3000人。换言之,以当前的白内障手术量,不仅可以完全覆盖新增患者,还可以让很多老患者复明。更多的患者康复,自然就减少了对盲道的依赖。
另外,视障人士的出行需求正在发生变化。
随着互联网与电子技术的进步,很多视障人士(不完全失明)的生活转移到虚拟世界上,可以网络上娱乐消遣、点单购物以及社交,对出行的需求大幅度下降。即便出行,可能有人陪伴与照料,有智能轮椅代步,抑或有导盲犬,对盲道的依赖度较之前明显下降。
所以,盲道是工业化、城市化时代为盲人提供出行便利的一种有效供给,但是,在信息化时代,叠加老龄化时代,我们需要重新评估盲道的价值,以及如何安排公共用品以更好地满足视障人士的需求。
现实中,还有一部分视障人士或盲人,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与照料,他们试图出行而不得,相应的公共用品匮乏。这一点,我们下面重点讨论。
盲道,作为一种公共用品,从设计、铺设、维护需要大量的成本,但其效用非常有限,视障人士对出行和完整盲道的需求也普遍下降。那么,这种公共资源,是否可以投入到其它地方,提供其它公共用品,以满足视障人士的需求。
可以开发视障人士专用的电子产品和应用程序,他们不仅可以在网络上生活,还可以借助设备导航出行。抑或是,提供一些导盲犬帮助盲人行走,公共场所为导盲犬开放。当然,今天复杂的城市布局,对视障人士单独出行是不友好的,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治疗。
可以将公共资源转化为医疗资源,白内障手术费用实现完全免费,让更多患者复明。
当前中国的白内障治疗率远低于国际水平。数据显示,中国每百万人口手术率(CSR)3000多人,相比之下,美国的CSR超过12000、欧洲超过10000,印度也有5800。换言之,中国的CSR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,还有很多白内障患者等待治疗。
尽管白内障手术费用已经降到很低水平,但对一些低收入家庭来说,这依然是一笔比较昂贵的支出。在一些偏远的农村,患上白内障老人没有得到家人应有的照料与治疗,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。
其实,很多公共用品,如盲道一样,由于缺乏价格发现与惩罚机制,一直躺在那里,错配与浪费,但无人知、无人管。
02
资源的错配
公共用品的使用效率远低于私人用品。
按照弗里德曼的说法,花自己的钱办自己的事,最为经济;花自己的钱给别人办事,最有效率;花别人的钱为自己办事,最为浪费;花别人的钱为别人办事,最不负责任。
这大致是没错的,在自由市场中,对自己的利益“斤斤计较”呈现效率,对别人的利益“大大方方”导致浪费。
在公共用品上,自由价格失灵,无法惩罚浪费者,或者说只能以集体的方式惩罚。每个人受到的惩罚似乎是均等的,但改变公共规则和公共资源分配则需要承担巨大的成本与风险。因此,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改变公共用品的分配规则。这就是奥尔森所说的集体行动的困境。
在等交通灯时,我们经常看到,红灯下长期等待,而绿灯又无人/车通行,人的时间与公共道路资源都被浪费。但是,尽管可能所有人都因等待而焦虑,但极少有人会提出改变的想法,行动者更是寥寥。
有人会说,遵守交通规则自然是效率最优。遵守规则固然重要,但需要考虑的是,规则是否有效率。红灯停留10秒与100秒,带来的效率显然不同的。如果引入智能交通灯,通行效率定然会提升,这就否定了之前最优效率的定论。
城市道路反复翻修,修建公路后长期闲置,这就是劣质与浪费的供给。但是,极少人会关注如何改变公共资源错配的问题。
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代,财源滚滚,预期高涨,公众对公共资源的浪费不敏感,但是当经济走弱,增量有限,公共财政将变得稀缺。
整个社会财富量是有限的,公共部门分配多一点,私人部门自然就少一点。中国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是43%,国际平均水平是60%左右,美国是73%。这个指标说明,我们有相当一部分资源在公共部门,包括政府和国央企。与发达经济体相比,我们更需要关注公共资源的有效配置。
在这个指标中,德国、日本的水平不如其它发达经济体,仅处于国际平均水平。这说明德国、日本的财富也有不少在公共部门,那么这两国家的公共用品分配对经济与社会稳定就显得至关重要。
尽管日本在大衰退期间遭遇了“1998年现象”,但整个社会并未出现动荡。这场大衰退冲击放在任何一个欧美国家都免不了一场社会运动。伴随着老龄化加剧,日本的公共资源向老年人口倾斜,“安倍经济学”的财政分配,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经济衰退带来的相对剥夺感。
德国家庭的现金与资产没有像美国家庭那么富足,德国中产家庭每月领着还不错的工资收入,没有多少股票等金融资产,但退休后可以获得高额的养老金和医疗保障。
所以,家庭部门占有的财富比重越低,公共资源分配的重要性就越突出。在走向深度老龄化阶段,家庭部门的财富增量不足,养老与医疗压力陡增,公共用品的分配将为成为整个社会关注的焦点。
2025年,中国的财政预算赤字率可能突破限制,达到4%,甚至更高。政府试图增加财政支出以对冲关税冲击对GDP的削减,预计国债、特别国债和专项债都将扩张。
其实,对于货币政策来说,关键是总量;对财政政策来说,关键不是总量,而是结构。简单来说,财政这钱怎么用、用在哪儿。
同样10个亿,用于盲道铺设,还是白内障患者治疗,抑或是无差异发给居民,其效果则完全不同。
到底是用在人身上,还是用在物上?
过去,中国的财政更多用在物上,主要支出是基建与土地开发,以及制造业投资。就当前披露的信息来看,明年的财政支出主要也在物上,地方以还债为主,中央投资技术产业,在消费与社会保障方面可能有所倾斜,但力度与方式可能跟我们想象的有差距。这还是功能型财政。
当前,中国正处于瓦格纳加速期,大投资时代结束了,基建与房地产投资已饱和,制造业产能足够丰富,随着城市化进程放缓与人口规模缩小,人们对空间的需求也下降,利率将趋于无弹性;同时,伴随着老龄化加速,人们对时间的需求上升,对养老、医疗与社会保障的需求增长。
如今,财政配置在物上容易形成劣质供给,用在人身上可以产生有效需求。因此,财政支出应该尽快从物转移到人身上,从功能型财政转向福利型财政或叫民生型财政。
一说到财政支出,很多人会担心政府债务问题,当前政府债务总量大约150万亿元,其中,国债30多万亿元,地方显性债务40多万亿元、隐性债务14万亿元,还有城投债50多万亿元。但是,不要忘记了,中国可能是全球国有资产最多的国家。
11月,全国人大刚刚盘点了“家底”:截至2023年底:全国国有企业资产总额371.9万亿元,国有金融企业资产总额445.1万亿元,行政事业性国有资产总额64.2万亿元,国有土地总面积52371.4万公顷、全年水资源总量25782.5亿立方米。
未来,中国缓解有效需求不足问题,以及养老、医疗与社会保障,应该更多关注如何提高国有资产的分配效率。
总之,减少劣质供给,增加有效需求。
03
价格的约束
公共资源分配难题,就是集体行动的困境,这是政治学的核心议题,也是目前经济学几乎唯一重要的问题。
政治学上,公众广泛参与的公共决策可以提高公共用品配置的合理性,同时可以形成监督作用。公众决策较之单人决策在重复博弈中定然是更有效率的。
过去几百年,国家现代化其实就在做一件事情:如何建立一个更高效的集体行动组织。于是,民主、共和、联邦被纳入讨论中。很多人没想不明白,为什么这三个关键词构成的组织是有效率的。国家市场理论给予了经济学意义的解释:民主、共和与联邦政治是一种政治自由市场。
民主与共和的制度是自由本身,也可以保障自由。制度的强制性与自由是否冲突?卢梭很早就回答了这个问题,“唯有服从人们自己为自己所规定的法律,才是自由”。换言之,公众同意的制度,相当于自己给自己设立的制度,定然不是强制的,而是自由的。
联邦政治则增加了内部的竞争性,可以让政治自由市场的价格更加充分。卢梭用简单的数学计算给予了解释,“这个时候,臣民始终还是一,但主权者的比率则随着公民的人数而增大。因此可见,国家越扩大则自由就越缩小”。参考罗马共和-帝国的历史,联邦制的引入是为了避免国家过度扩张而沦为奴役状态。
但是,政治学解决不了一个问题:“一致同意”难题。
在一个公共议案中,只有所有人都同意,参与者才是自由的。他们在制定根本大法时都要求最大限度地接近“一致同意”。但是,现实中,“一致同意”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与数学、物理学相比,经济学家引入政治学概念(方法论)要晚得多。维克塞尔在公共财政的研究中引入了政治学“一致同意”的概念,布坎南在此基础上提出,只要公众只要在公共决策中“一致同意”,即可达到帕累托最优。布坎南的意思是,只要公众都投下了赞成票,那么这个法案实施就能够满足每个人的利益,无人因此受到伤害,因此是最优的。
其实不然,在缺乏自由价格充分约束的条件下,公众也可能集体犯错,“一致同意”也可能遭致公地悲剧。
公共决策(公共用品)缺乏自由价格约束,或者说其自由价格不敏捷,它无法及时发出供给、需求的信号,也无法及时提示风险。
为什么个人不容易犯错?这里所说的个人是抽象的个人,不是指某个人。个人在市场中生存,自由价格无时无刻地在提醒他,帮助他更好地在边际上做最优决策。过去的农民脱离了价格反馈机制,埋头种庄稼,收成不好时不知提价,收成好时却谷贱伤农。公共决策往往也是脱离价格约束而决策,结果公共用品不是供应不足,就是产能过剩。
公共用品的价格失灵问题还在于它难以迅速惩罚当事人,只能让公众平摊损失。像闲置的桥梁、空置的盲道,缺乏价格机制去惩罚责任人。这就出现了责任真空。科尔奈称之为软约束。所谓软约束,就是缺乏自由价格的硬约束。
如果一个国家持续大规模借债投入公共用品,由于公共用品的价格不敏捷,无法提示风险与纠正错误的决策,结果很容易出现过度借债、供给过剩。
当然,并不说公共用品没有价格体系,实际上,利率、汇率就是一个国家公共用品的价格机制。国债利率代表国家信用,汇率反映以本币计价的所有资产、商品、劳动力的价格。
但是,这种价格体系过度宏观、不够敏捷。利率、汇率无法对一个工程、一项法案进行充分定价,久而久之,价格一旦“麻木不仁”,东窗事发时就容易出现闪崩。
过去十多年,全球财政货币赤字化一定程度上导致国债利率价格失灵,那么国家信用及公共用品的价格“命悬于”汇率。这使得价格反馈更加不充分、更加盲目。
中国实施有管制的汇率和资本跨境制度,以及国有金融制度,利率与汇率自由化程度不够高。很多时候利率不能及时反馈债务供需与风险,地方政府借助国有银行大量借钱,后者受价格约束不足而大量放贷,结果债务高企。
今年,国债利率、市场利率快速下降,这就是利率后知后觉的表现。一个经济体一旦过度借债,它的利率容易呈现单边走势,最终弹性不足。
特朗普决定设立政府效率部门,由马斯克领导。马斯克透露,美国政府系统中存在数以万计的行政法案,这些法案既没有经过总统批准、也没有经过国会审议。令人感到惊讶的是,原来美国也这么多红头文件。这些法案背后的项目、人员与支出,是国债利率与汇率鞭长莫及的。
马斯克将领导效率部门实施改革,砍行政政策、砍部门、砍项目、砍预算和裁员。这实际上是对拜登政府极左政策的一种纠偏。马斯克称,“政府效率部”将在网上公布所有行动,会设“最蠢支出”排行榜,以实现“最大透明度”。尽管这不是直接使用自由价格约束,但至少借助了舆论市场来监督。如今,全球意识形态正在右转,除了贸易、经济、金融、技术的竞争,改革的竞争也在加速。
所以,国家自由化、市场化、证券化是唯一出路,国家市场理论的目标是“水至清则无鱼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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