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清和 智本社社长
过去半年的美国,是很多人不熟悉的美国,但它又“很美国”。
特朗普成立效率部门,对联邦政府内部开刀,砍部门砍预算解雇公职人员;对全球60个经济体同时发动贸易战,资本市场极为动荡;制裁哈佛大学,叫停国际生签证;与马斯克公开决裂,在社交媒体上大打出手;驱逐非法移民,调遣国民警卫队、海军陆战队进入洛杉矶控制局面。
本周六,即6月14日,是美国陆军建军250周年,正好也是特朗普79岁的生日,特朗普将举行几十年以来最大规模的阅兵。届时,反对者与特朗普的冲突可能迎来高潮。
我想,把当下各位正在经历的事件放在历史长河中,它处于什么位置?一百年后,后人回顾——正如我们现在回顾20世纪20年代的历史一样:21世纪20年代美国发生了什么、为何发生、对后世影响几何?
本文逻辑
一、美国人的斗争
二、全球化的困境
三、大变局的时代
【正文6000字,阅读时间15',感谢分享】
01
美国人的斗争
看不懂特朗普,就很难看懂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;看不懂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,对于全球社会精英来说——参考哈佛大学、毕业生及其家人,是非常危险的。
特朗普,这个人是不容易看懂的。
在反对者眼中,特朗普是十恶不赦的暴君、独裁者、国家的破坏者;在支持者心中,特朗普是爱国者、美国利益和宪法的维护者。
更要命的是,这两类人几乎使用同样的话术,让人傻傻分不清。
我们看看《纽约时报》上刊登的“不要国王”的广告:
我们是有原则和荣誉的人民,我们尊重我们的承诺并支持我们的盟友,我们抵御独裁者的侵略,我们维护和捍卫宪法……
这广告的出资方是沃尔玛家族的继承人克里斯蒂·沃尔顿。
但是,以上这段话,特朗普也经常说。他经常说,维护美国的宪法,就职演说里讲“接下来的每一天,我都将为美国人民而战”。
怎么理解这场斗争?
可以先把它理解为这是一场典型的美式政治斗争。
所谓美式政治斗争,就是美国是一个分权制衡的联邦体制,选民在宪法框架下进行公开博弈,经过无数次博弈后大致形成了共和党和民主党两党、左右两种意识形态的长期斗争。
驴象两党、左右两派,在每一个议题上,如税收、福利、移民、能源、性别等,二者几乎都是针锋相对的,区别在于,有时温和一些,有时尖锐一些。当然,存在温和派、中间派、骑墙派。
当前就是驴象两党、左右两派斗争激烈的时候,历史上斗争上升到刺杀总统级别的烈度有多次,如1901年共和党总统麦金莱遇刺身亡,1963年民主党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,1981年共和党总统里根遇刺、幸运活下来。
1983年里根改革获得成功后,美国进入了长达20多年的大缓和、经济景气周期。驴象两党、左右两派斗争有所缓和,期间再未发生总统遇刺事件。
2008年金融危机后,斗争开始升级,奥巴马八年慵政后,矛盾彻底激化。建制派失势,两极化加速,特朗普在共和党中脱颖而出,民主党全面拥抱极左派。去年大选中,特朗普遇刺,这场斗争到达阶段性高潮。
中国社会精英多数从80年代开始接触美国,去美国留学、跟美国人做生意,这是二战后最好的美国、也是中美关系最好的时候。他们对特朗普时代美国是非常陌生的,甚至带着极度愤怒的情绪。
在他们心中,美国是灯塔,布什、克林顿、希拉里,哪怕拜登,都是讲究体面的,如今特朗普完全是流氓,毫无体面可言。其实,一个政治人物在遭遇枪击后能保持体面的,我只能想到里根。注意,这是一场要命的斗争。
比如移民政策。其实,克林顿时期,民主党也是反对非法移民的。2020年,拜登在大选中与极左派合作击败了特朗普,民主党的移民政策全面转向默许、纵容非法移民。
民主党支持非法移民的政策试图“一石三鸟”:一是拜登兑现对极左派、移民者的竞选承诺,获得极左派的支持;二是增加劳动力,压低通胀水平;三是后续设法让非法移民获得身份,以此扩大民主党选民基数、遏制共和党。
但是,这对共和党及其支持者来说是“灾难式”的。拜登任期内,美国涌入了超过1200万非法移民,这一数量超过了不少国家的人口总数,几乎是前三届总统任期内的总和。
大规模的非法移民涌入,增加了美国联邦政府的财政负担、毒品泛滥、安全隐患以及社会冲突。民主党纵容非法移民的政策破坏了正常的法律与秩序,对合法移民者来说极为不公平。这将威胁美国的立国之本——美国以其国家制度优势吸引一代又一代全球精英移民者。
共和党被称为保守派,此“保守”并非贬义,是指是维护美国的传统温和、家庭观念、国家秩序、宪法原则与基督教伦理。拜登更左,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更右,在保守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更极端。
在非法移民上,特朗普不给余地,直接管控边境,非法移民断崖式下跌,同时派出军队荡平反对者。
在国际贸易上,特朗普向全球60个经济体发动贸易战,不关照欧美同盟,不顾经济后果,执着于贸易顺差,制造业回流美国本土(不满足于北美)。
在财政与债务整顿上,特朗普试图压缩财政赤字,削减公共债务,降低美国的债务风险。
在国家安全上,特朗普重塑美国国土安全,对格陵兰岛、巴拿马运河提出强势要求,对乌克兰保持强势态度,不在乎欧美军事同盟北约的利益,要求欧洲提升军力强化自卫能力。
在能源政策上,特朗普支持传统化石能源,提升能源供给与安全水平,叫停新能源补贴政策。
在税收政策上,特朗普坚持共和党减税政策,推行“大漂亮”法案,这长期利于经济增长,但短期内给公共债务带来压力。
在DEI(Diversity、Equity、Inclusion)政策上,特朗普重拳出击,打击哈佛、哥伦比亚等极左藤校,要求高校废除偏袒少数裔的招生和雇佣政策,否定第三性别,打击反犹行动,并以切断政府拨款和国际招生作为威胁。
可以看出,特朗普试图以“国家”之名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对美国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改革。实际上,短短四年超过1200万非法移民涌入,任何一个国家都受不了、都要管控,但是这事在美国干起来很难。
原因之一是,这是美国,这是一场典型的美式政治斗争;另一个原因是,这超出了美国的界限,这是一场全球化斗争。
02
全球化的困境
这场斗争,内部看是美国两大派系、左右意识形态的斗争,外部看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斗争,实际上是全球化既得利益者与失意者之间的斗争。
为什么说是全球化既得利益者与失意者之间的斗争?
我说一个例子,你就明白了。
特朗普,很多美国人骂他,也有很多中国人、欧洲人骂他。如果特朗普管的只是美国的事,中国人、欧洲人骂他干什么。
当今世界是一个全球化的社会,美国是一个高度融入全球化的国家。特朗普所作所为定然影响全球利益,尤其是上一个全球化秩序的既得利益者。
如今的全球社会精英普遍都是全球化既得利益者,他们包括:欧美国家的建制派、传统金融巨头、科技巨头,以及新兴国家的制造商、贸易商,还包括知识分子、媒体人、大学教授,以及极左阵营。其中,当然就包括哈佛大学。
我给大家一组数据,欧美高校过去十多年大量招收国际生、中国留学生,其中哈佛大学的中国学生在国际生中的比例23%,哥伦比亚大学47%,康奈尔大学50%。
为什么招这么多国际生、中国留学生?一方面说国际化、多样化,另一方面是赚钱。2023年哥伦比亚大学从国际生中赚取9亿美元,加州伯克利分校5亿美元,芝加哥大学4亿美元,哈佛大学3.8亿美元。
美国大学多为私立学校,加入全球化赚钱,其实无可厚非。那么,特朗普的支持者到底在反对什么?此问题可以具体化为:很多人为何如此讨厌哈佛毕业生的演讲?
特朗普及其支持者认为,上一个全球化秩序是不公平的,导致既得利益者垄断了各行各业的利益。
试想一下:回到20年前,你看到哈佛毕业生的演讲视频,会如此愤怒吗?
至少我不会,尽管今天我也不会。原因是20年前还保持着阶级流动性,如今这个世界,阶级固化了,从东方到西方,一个国际性的阶级形成,就像一个天网,让底层的人感觉压抑。
以前,很多人觉得美国是灯塔,现在灯塔的精英跟全世界的精英合谋了,灯塔变暗了。
尽管多数人无法与哈佛学生竞争,但是,底层社会的人担忧的恰恰是,全球社会精英垄断了资源、垄断了通道,他们还比我们更有天赋、更努力。扩大化来说,哈佛大学反映了这个世界的普遍问题、核心矛盾,那就是各个领域的阶级固化、资源垄断和通道堵塞。
如今,特朗普支持者与反对者之间是无法对话的,全球社会精英对特朗普的态度多数是反对、无视、讨厌、痛恨、愤怒。当然,有些全球化失意者、受害者,也获得了镰刀的思维,跟着全球化既得利益者一起骂特朗普。
这种现象并不奇怪,因为即便是全球社会精英,几乎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全球化到底存在什么问题。在他们的教育与意识中,全球化是正确的、人人受益的,加速阶级流通,而非阶级固化。
全球化秩序到底存在什么问题?
就具体到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则来说,其至少存在两个严重的问题:
第一个问题,世界贸易组织促进了有形关税大幅度下降,但对隐形关税无能为力。
什么叫隐形关税?就是非货币关税壁垒,它指的是除关税以外的所有限制流通、扭曲价格的措施,包括进口配额、出口补贴、资本管制、汇率管控、准入门槛、知识产权问题、劳工保护问题、环境保护问题等等。非货币关税壁垒,具有灵活性、针对性、歧视性和隐蔽性,我把它称之为隐形关税。
世界贸易组织的第二个问题就是:世界贸易组织促进了商品和资本的全球贸易,但对劳动力全球自由流通无能为力。
这个问题很严重,但是没有引起多少人重视。过去的全球化秩序对资本是非常友好的,美联储及全球主要国家央行大规模印钱,资本极为廉价,融资成本非常低,在全球很多国家畅通无阻,追逐高回报,享受低税率。但是,劳动力的全球流通非常困难,被层层设限,一些人在本土就地失业,一些人在本土享受低工资待遇,被就地征高税收。
全球化秩序问题,有形关税与隐形关税之差、资本全球化与劳动非全球化之差,导致了全球商品、金融、劳动力、经济要素四大市场的价格被扭曲,资源严重错配,全球贸易与金融严重失衡,宏观经济安全与家庭财富分化恶化。具体来说,导致了当今世界几个严重的问题:
第一,一些国家,比如美国,贸易赤字不断恶化,制造业萎缩和结构性失业增加,金融盈余不断扩大,主权债务膨胀,主权货币超发,贫富差距不断扩大。
第二,一些国家,贸易盈余不断扩大,宏观经济快速增长,但因为价格被扭曲,私人部门收入增长相对滞后,同时大量外汇输入推动货币扩张、信贷扩张,进而推动固定资产过度投资、产能过度扩张,不动产资产泡沫膨胀,地方和私人部门债务膨胀,出现一定时期高增长、高负债、低收入、低通胀、低消费福利陷阱。
第三,全球金融和贸易失衡导致全球贫富分化扩大,金融与实体的收入差距扩大,资本与劳动力收入扩大。
第四,全球经济失衡还引发次生灾害,导致阶级对立、社会撕裂、政治斗争和国家冲突。
所以,当前这场冲突实际上是全球化既得利益者与失意者之间的冲突。那些支持自由贸易的人不一定真正支持全球化,可能是支持维护自己利益的全球化;那些反对自由贸易的人不一定真正反对全球化,可能是试图打破不利于自己的全球化。
03
大变局的时代
当然,这不是全球化的问题。实际上,这是全球化道路上容易发生的问题。
全球化是国家组织的敌人,全球化是国家主权对外让渡的过程,全球每往前一步,国家组织就往后退一步。上述问题,根本上是国家组织扭曲了全球市场的价格,但是我们目前还无法摆脱国家的束缚。这就是矛盾所在。
福山(1989)认为,过去一百年,全球范围内的阶级意识形态一溃千里,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获得全面胜利,民主、自由与人权等意识形态也只能寄生在民族国家的组织内生存。
不过,福山可能忽略了一点,随着全球化的推进,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日渐式微,民族国家不断异化,阶级意识形态伴随着全球化既得利益者的形成而卷土重来——实际上,我并不想用阶级一词,但似乎没有更贴切的用词。
怎么解决这个复杂的问题?
最理想的办法是,主要国家坐下来谈判,修订国际贸易与金融规则,缩小有形关税与隐形关税之差、资本全球化与劳动非全球化之差。
但是,这需要机遇,也需要政治家。
我们现在这套全球化秩序是在二战后建立的,其中国际贸易、货币与金融秩序,源自1944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和1947年的关税及贸易总协定。其中,1944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,凯恩斯代表英国参与制定。研究这段历史,你会发现,其实在1941年美国通过《租借法案》后,英美等国就开始考虑战后的秩序。凯恩斯,一是考虑战时与美国的租借、贷款等协议不能让战后的英国陷入被动,二是与当时多数英国同僚一样认为,这次战后的国际贸易与汇率规则要比一战后做得更好。
在特朗普上台之前,美国政府试图与欧洲、日本在世界贸易组织的框架下协商改进规则,降低贸易壁垒,促进资源要素的全球流通。但是,横亘在东西方、跨越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全球化既得利益网络非常稳固,谁也不愿意妥协,无疾而终。
特朗普上台后试图使用国家武器达到目的,问题是,国家斗争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?
应该分开来看:
如果把国家视为一种手段,以打促谈,或许可以降低无形关税,而下一个新的全球贸易规则就是建立在货币关税壁垒下降的基础上。
如果把国家视为一种目的,以强化国家力量作为目标,可能会走向全球化相反的道路,容易引发国家冲突危机。
全球化是一个不断地削弱国家组织、增强个人力量的过程。正确的方向应该是进一步全球化,美国联合其它国家削弱非货币关税壁垒、开放金融市场、促进劳动力流通,同时为国际市场提供公共用品,遏制战争与混乱。
金德尔伯格(1986)认为,大萧条期间,美国不愿意为世界继续提供国际公共用品,放弃金本位,关闭国际贸易市场,最终导致大萧条蔓延。
特朗普急切地强化美国作为国家组织的力量,这容易带来短视风险——国际公共用品短缺的短期风险,包括国际市场上美元的供应、国际信息知识技术与人才的共享、国际贸易与金融规则的维护、国际地缘政治冲突与国家战争的抑制。
如果国际公共用品缺失,依赖于国际交易的全球社会精英将严重受挫,如果因此引发金融危机或国家战争,这对美国的国际威望与国家信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
要知道,美国的立国之本是以其制度优势吸纳全球社会精英。作为移民国家,国际社会精英是美国的客户,美国政府不能把客户得罪光了,更不应该将客户拒之门外,拒绝其读美国名校。
其中,全球化最棘手的问题应该就是移民问题。
我曾经说过,如果人口能够全球自由流通,这个世界会多很多小麻烦,但会少很多大问题。
自从有了国家之后,尤其是最近100年,人口便不能自由流动。如今,国际劳动力市场只对全球社会精英开放,这严重扭曲了全球劳动力市场价格,导致了上述所说的劳动力全球化与资本全球化之差。
全球合理的移民政策应该是怎么样的?
有人认为,人出生时没有选择国家的权利,但成年后必须具备自由选择国家的权利。极左派不认为存在什么非法移民,特朗普驱逐移民侵犯了人的自由。
克林顿、小布什时代的移民政策,是上一个全球化时代的移民政策,是精英主义的移民政策。拜登放任非法移民的政策是一种极左政策,实际上破坏了这种政策。有意思的是,特朗普的移民政策实际上试图恢复之前的移民政策——是特朗普政策中罕见的继续维护上个时代的全球化秩序的政策。
全球移民政策该如何调整?
经济学告诉我们,每个人是在约束条件下边际行动的。换言之,每个人每一个行为都是有边际成本的,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我想去英国,正如我想去邻居家,要看人家愿不愿意。
根据我提出的国家市场理论,更加合理有效的移民政策是各国降低人口流通管制,扩展全球移民市场,从精英转向大众,增加移民的竞争性,以价格来调节移民的供需与流动。
在这个大变局时代,全球社会精英应该多思考少谩骂,需要理解当今世界正在发生什么,否则,很危险。
当然,直觉告诉我,这个世界不会乱。4月7日美股“黑色星期一”的时候我就说了,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
0
推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