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清和 智本社社长
本次会议的主要亮点包括:
“加强超常规逆周期调节”、“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”、“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”、“全方位扩大国内需求”、“稳住楼市股市”。
其中,“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”是近14年来首度重提的,上一次实施这一级别的政策,还是在金融危机时期;“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”是21世纪首次,即便在金融危机时期,财政政策的表述也只是“积极”,而这次多了“更加”。
可见,这次会议政策宽松的表述是“前所未有”的,释放了什么信号,对明年经济有什么影响?
本文逻辑
一、是什么?
二、为什么?
三、怎么做?
【正文6000字,阅读时间15',感谢分享】
是什么?
如何理解“加强超常规逆周期调节”?
顺周期、逆周期是宏观政策中最基础的概念。
所谓顺周期,就是企业、家庭、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与经济周期同步操作,即跟着经济恢复而扩张、经济衰退而收缩。
通常,作为市场主体,企业、家庭、银行是顺周期的,很少企业会在经济衰退时扩张资产负债表。当然,市场是自发秩序,一些聪明的人可能反其道而行之,“交响乐停止前撤离”、“在雨天借伞出行”。
不过,政府似乎是特殊的。大萧条之前,经济学家认为,政府(央行)应该像企业一样顺周期操作,不干预经济运行。大萧条早期,美联储坚持清算主义,采取紧缩措施,即顺周期操作。弗里德曼认为,美联储的紧缩政策加速了资产价格崩溃,导致大萧条蔓延。
老罗斯福上台后实施新政策,扩大财政支出,相当于实施逆周期操作;老罗斯福任命马里纳·埃克尔斯为美联储主席,后者在美联储引入凯恩斯主义,实施“逆风飞扬”的政策。
所谓逆周期操作,就是政府和央行在经济恢复/衰退时采取与经济周期相反的策略,即收缩/扩张资产负债表。
二战后到70年代,欧美国家基本奉行凯恩斯主义政策,政府经济职能大规模扩张,长期实施逆周期政策。不过,在经历70年代滞胀危机后,里根/克林顿政府实施了相对自由的经济政策,放松了对航空、金融等领域的管制;同时,经济学家和财政官员更追求财政平衡。
不过,2000年纳斯达克泡沫危机后,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,逆周期操作已是各国政府和央行的标配;同时,财政官员基本放弃了财政平衡思维。
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,中国也实施了前所未有的逆周期调节,财政政策转向“积极”,推出4万亿救市方案,货币政策转向“适度宽松”,降准降息刺激经济。
如今,“超常规逆周期调节”的力度可能更大,货币政策重提“适度宽松”,财政政策在积极的基础上升级为“更加积极”。
如何理解“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”、“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”?
计划经济年代,中国没有宏观调控的概念。1985年巴山轮会议上,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詹姆斯·托宾给与会者讲宏观政策,令人耳目一新,薛暮桥、马洪、吴敬琏、郭树清、楼继伟以及当时主管经济的官员参加了这次会议。
巴山轮会议之后,中国开始大规模引入宏观政策体系,最开始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表述与国际上、宏观经济学的通行表述是一致的。但后来一位经济学家提出不采用“扩张”、“紧缩”这两个词,分别用“积极/宽松”、“稳健”取代。
中国财政政策的表述进入21世纪后只有(更加)积极和稳健,货币政策的表述在2008年之后只有稳健和适度宽松,没有再出现“从紧”。
这次会议的宏观政策转向:财政政策从积极晋升为“更加积极”,货币政策从稳健转向“适度宽松”。需要注意的是,这一政策组合是迄今为止最高级别的表述。
如何理解其中的差异?
财政政策是好理解的,2009年开始一直是积极的,大部分时间是扩张的,如今“更加积极”也就是扩张力度更大。
不过,“稳健”这词不好理解,它不仅是一个行为,还有诉求,即稳定、健康。“稳健”可能更接近宏观政策中的“中性”表述。稳健的货币政策,相当于中性利率。所谓中性利率,就是利率保持中性状态,不刺激、也不抑制经济。
但是,“稳健”还是一个比较含糊的概念,不像扩张、收缩可以明确量化,政策取向摇摆空间大。如2011-2024年前三季度,实施的是稳健的货币政策,其中棚改时期货币扩张力度大,但近两年又呈现紧缩趋势。
2020年全球公共卫生事件爆发后,欧美国家采取极速应对策略,大规模扩张财政和货币。但是,中国政策是比较“克制”的。同时,抑制房地产和城投债,土地出让金收入下降,信贷投放受阻,政策呈现收缩与顺周期特点。
下图展现的是2014年-2024年上半年财政支出占GDP的比重。
这一指标从2020年的32.4%下降至今年上半年的24.8%,降幅7.6个百分点。考虑到期间经济下行压力增加,财政政策呈现顺周期特点而非逆周期。如果以财政支出速度来衡量,今年上半年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同比增长2%,明显低于实际GDP增速5%,财政政策的逆周期特点不明显。
财政支出力度减弱,主要受财政收入疲软和高债务约束。
近些年,中国调整了财政投资模式,严控地方债务,压降地方投资,县市级政府投资增速明显下降;省级政府以化债为主,超过50%的新增融资用于偿还旧债;投资主要依靠中央政府发行超长期特别国债投资。
下图展现的是1年期国债与市场基准利率之间的关系。
1年期国债收益率与短期七天回购利率的走势,在过去高度一致,但今年开始,二者出现明显的偏离。今年1年期国债收益率持续快速下跌,当前与去年年底相比跌幅在100基点左右,与短期七天回购利率也存在35-40个基点左右的偏差。
可见,市场利率下降速度跑赢基准利率,利率政策并未体现顺周期特点。实际上,在“9.24”政策出台之前,各个期限的国债收益率降幅均在80-100个基点,而不论是7天逆回购利率还是中期借贷利率的降幅都只有10-20个基点。
为什么?
如今的政策取向正在扭转顺周期趋势。
当经济衰退时,如果降息力度不足,政策利率下降速度跑输市场利率,就容易抑制信贷投放与投资扩张,导致市场需求下降,进而加速资产价格和商品价格下跌。市场价格下跌太快,扣除价格水平的实际利率反而上升。
下图展现的是近年实际利率走势。在央行缓慢的降息节奏下,CPI从去年开始快速下降,反推实际利率迅速上升,并维持在3%-4%的历史性高位。
利率水平高还是低,政策顺周期还是逆周期,不是看政策利率,而是看实际利率。
实际利率,反映的是市场真实的融资成本与实际的债务负担。即便央行持续降息,只要实际利率维持高位,贷款、投资与流动性定然下降。
近两年,即便存量房贷利率下降,但由于实际利率保持高位,加上存量房贷与即时利率的利差,导致提前还贷增加,个人住房贷款余额下降。
下图展现的是近十五年个人住房贷款余额的走势。数据显示,今年前三季度末,个人住房贷款余额为37.5万亿元,同比下降2.3%,与两年前相比下降1.4万亿元。
值得注意的是,私人部门缩表将推动银行缩表,由于金融加速器效应,银行缩表将引发流动性快速下滑的风险。
下图展现的是近些年中国流动性与90年代日本流动性的走势。数据显示,今年9月份,广义货币(M2)增速下降至6.8%,狭义货币(M1)下降7.4%。
最近,央行正式发出通知,调整了M1的统计口径,修订后的M1将加入个人活期存款、非银行支付机构客户备付金。这一调整将有利于改善M1同比增速的走势,比如今年10月份M1同比增速将由原来的-6.1收窄至-2.3%。但需要注意的是,当下企业资金活化程度不高的问题不会因为统计口径的改变而改变。
流动性下降的直接后果是资产价格和商品价格下跌,价格快速下跌容易击穿资产负债表。
实际上,“9·24”政策调整的宏观逻辑是私人部门缩表-银行缩表-流动性下降-资产与商品价格下降-债务风险和宏观脆弱性增加。其中最关键的是,银行缩表加速流动性下滑。
所以,这次央行的政策主要在遏制流动性下滑。政策利率和基准利率较大幅度下调,一定程度上弥合与市场利率之间的差距,降低市场利率。同时,央行还推动存量房贷利率大幅度下调,取消了存量房贷利率一年一调的政策,这试图遏止提前还贷与个人住房贷款余额进一步下滑,进而避免银行被动缩表。另外,新设立的两项货币工具,直接为股市注入流动性,极大地改善了市场预期,以及动员社会资本进入股市。
从股市表现来看,央行政策完成了提振市场流动性与预期的任务。但是,宏观经济复苏,提振有效需求,其实还任重道远。
今年前三季度实际GDP同比分别为5.3%、4.7%和4.6%,前三季度累计增长4.8%;包含价格的名义GDP同比分别只有4.0%、4.0%和4.1%,前三季度名义GDP累计增长4.02%。其直接原因是,价格下跌拖累了名义收入。
宏观上的价格,微观上的利润。当价格下降时,名义收入自然下降。近年,宏观经济数据与民众的微观体感差距有点大。如果从收入指标的角度来看,我们对经济形势的理解会更加深刻。
通常,税收收入的统计可靠性更强。今年前三季度,政府税收收入同比下降4.5%,其中增值税下降5.1%,企业所得税下降2.9%,个人所得税下降3.9%。这几项数据分别反映政府、企业与个人收入的下降。
企业利润数据可以印证税收数据。数据显示,今年前10个月,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同比下降4.3%;前6个月,上市公司的利润总和同比下降2.4%。
如果按照收入法核算,GDP可能会更加贴近民众的微观感受。通常,GDP与收入指标的走势应该是一致的,至少不会偏差太远。
不过,近些年,中国GDP与税收收入的偏离度明显扩大。数据显示,2011年-2018年上半年,GDP与税收收入的偏离度(二者同比增速之差)只有1.79个百分点,2018年下半年-2024年三季度,二者偏离度扩大到11.47个百分点。今年前三季度,二者偏离度也达到9.3个百分点。
GDP不可能与税收收入长期偏离,预计未来GDP增速将向税收收入增速回归。
收入不好美化,价格不会骗人。除了收入数据外,另外一个可靠的指标就是价格。价格是所有交易者共同参与的结果,不是某个人、某个机构说了算。
宏观经济学一直将通胀率作为宏观经济景气度与周期的判断指标,欧美日央行将其设定为货币政策的目标之一或唯一目标。
数据显示,今年11月,CPI同比上涨0.2%,连续22个月没有超过1%;PPI下跌2.5%,连续26个月下跌。
通胀与GDP指标走势往往是一致的,高通胀、高增长,低通胀、低增长。当然也可能出现滞胀的情况,即高通胀、低增长,这种情况一般是货币超发引发通胀或货币信用体系崩溃的结果。在全球化进程中,美国也出现过相对低通胀增长的情况,即80年代以来的大缓和时代。这是全球化资源配置的结果,新兴国家为美国提供廉价商品压低了其通胀水平。但是,在一国范围内,似乎不存在低通胀、高增长的长期现象。
另外,与通胀类似,利率与GDP指标走势也高度一致。强劲的融资需求推动利率上升,进而促进GDP增长。所以,利率尤其是国债收益率,很好地反映经济景气程度。尽管中国国债市场的交易对象大部分是国有金融机构,但其价格依然受经济规律支配。今年以来,各个期限的国债收益率快速下降,其中10年期国债收益率已跌破2%,预计明年还将进一步下降。
可见,GDP不可能与通胀率、利率偏离太远,终归向价格曲线回归。
怎么做?
2025年将出台哪些刺激政策?
货币政策“适度宽松”,意味着加大力度降息,跟我之前的预判一致:先慢后快,明年将加速降息。预计,7天逆回购利率降息幅度达40个基点,LPR下降幅度超过60个基点;结构性货币工具进一步扩大,以支持股市融资、刺激消费政策、房地产收储政策;同时,还将进一步降准。
值得关注的是两项货币政策:一是新设两项支持股市融资的货币工具规模可能扩大;二是央行将直接购债、逐步加大购置的力度,国债收益率还将进一步下降。
财政政策“更加积极”,赤字率将突破3%的限制,可能达到4%及以上。如今,美日放弃了这个戒律,欧盟国家受《稳定与增长公约》约束还在坚守。中央可能多发行2万亿元特别国债,地方发行4.5万亿元专项债。
其中,地方化债是财政支出的主要构成。智本社数据中心统计,截至12月6日,地方政府当年度借新还旧总额4.47万亿,占2024地方债已发行量的比例、占新增债务的比例分别达到48.9%、96%,预计这两项数据在年底将突破50%、100%。在10万亿化债周期中,预计地方政府一半左右的新增融资都将用于化债。
除了化债,投资仍然是财政主要支出项。与过去不同的是,如今投资主要依赖于中央发行特别国债来投资。预计,中央可能发行超过2万亿元特别国债,其中1万亿元补充银行资本金、1万亿元投资新产业。在外部卡脖子的压力下,财政支持新制造、新技术投资将是长期安全战略。
这次会议提出“全方位扩大国内需求”,预计加关税的背景下,财政对消费的支出将有所增加,但力度无法跟投资相提并论。
“适度宽松货币政策”与“更加积极财政政策”组合下,明年经济怎么走?
特朗普上台之后的全面关税计划是首要考虑的外部冲击。在关税冲击下,政府将实施更大规模的刺激计划,这也是这轮政策宽松的外因解释。
今年前三季度,净出口对GDP的贡献是1.1个百分点,如果关税冲击将这一贡献归零,那么GDP增速将丢失1个百分点左右。如果要避免经济增速下滑,政策则需要在消费和投资上加大力度,以弥补这一个百分点的损失。这也是经济学家认为,明年财政政策将向消费领域倾斜的原因所在。
所以,当前政策取向很明确:稳股市、稳楼市、稳地方债、稳预期和稳流动性,加大财政支出与货币投放,以应对关税冲击的挑战。GDP目标应该还会定在5%。具体看即将公布的中央经济会议通稿。
债务约束投资。当前地方政府、家庭部门、开发商的负债率偏高,提振投资的难度很大。而且,在出口压力和有效需求不足的情况下,投资的收益率持续下降,投资的效果越来越差。
政府想要提高投资率、提振投资的拉动效果,最好的办法就是经济体制改革,开放石油、电力、电信等国有垄断领域,让民营企业进入投资;同时改革土地产权,允许土地产权或长期使用权转让。
收入决定消费。政府如果想要刺激消费,最快的办法就是向普通家庭无差异发放现金,一人一次性发放1000元先试试。由于普通家庭的边际消费倾向高,这笔现金将快速地转化为消费,有效地提高流动性、市场预期与居民收入。
明年的政策对股市和楼市是利好的。股市的定位正在发生变化,承担着激活流动性和稳定市场预期的功能。“9·24”开始,政策一方面给股市注入流动性,另一方面重视预期管理,更加关照股市的流动性与信心。只是在基本面没有改善的情况下,市场如何保持对政策刺激的新鲜感是一个挑战。
在这轮行情中,A股最关键的指标不是价格而是成交量。只要保持成交量,板块不断轮动,就会有机会。这是机构投资者、专业投资者的好行情,但不是普通股民的好机会。
房地产的新目标是“止跌回稳”,明年将是进入探底寻底时期,资本将逐步向北上广深和核心大城市的核心优质物业集中;随着国债收益率和存款利率下降,一部分资金将分配到租售比相对较高的物业。明年开始,租售比将取代炒房成为房地产投资的新逻辑。但是,房地产,不再是好的投资品。
今年前三个季度,我一直在呼吁,要加大政策力度,要快速降息来压低实际利率。
只有利率下降跑赢价格、跑赢预期、跑赢市场,才能遏止通缩、扭转预期、提振市场。央行需要扮演拯救者的角色,为市场守住最后一道防线。
不过,我需要指出的是,未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,降息、快速降息的主要作用是抑制风险,而不是刺激投资与增长。明年降息速度将加快,利率将持续下降,直到缺乏弹性为止。
高杠杆决定利率走势。一个过度借债的经济体无法承担高利息,低利率也无法刺激正在修复资产负债表的市场主体进一步扩张负债。
另外,老龄化也决定着利率走势,在此不再赘述。
更重要更有效的措施是财政政策和制度改革。
根据国家市场理论,国家是一种对冲市场,政府需要在经济景气时为国民储蓄、积累信用,在经济衰退时扩大支出,保护家庭资产资产负债表,为国民对冲风险。
不管是应对国际地缘政治还是关税冲击,向内求解是关键,即提高普通家庭的收入。一个国民富裕的国家,不惧怕任何外部风险。
预计,特朗普上台后,马斯克将领导效率部门实施改革,砍行政政策、砍部门、砍项目、砍预算和裁员。如今,全球意识形态正在右转,除了贸易、经济、金融、技术的竞争,改革的竞争也在加速。
其实,每个国家、每座城市,都需要一份“愚蠢支出榜单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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